
1056年冬,距离次年春闱只余四月,泰州西郊法华寺外寒风割面,寺中却灯影摇曳。曾家老三曾巩倚窗朗声背诵《左传》,四个弟弟与两个妹夫分坐榻下抄录要义。月色冷,炉火旺,日复一日的节奏在檐下铜铃声里悄悄酝酿着一桩不合常理的大新闻。
北宋自景祐更定科举章程后,殿试、会试、乡试环环相扣,题目偏重策论。官场需要的不再是雕虫小技的八行对仗,而是能对边防、赋税、河渠说出章程的人。规则如此严苛,三年一次的大舞台便成了千军万马唯一的独木桥。朝廷每次取士不过两三百,落榜才是常态,任何人谈到“进士”二字都会习惯性皱眉。
偏就在这种背景下,泰州书香门第曾氏却显得有点“不讲道理”。曾巩的高祖曾致尧曾任秘书监,祖父曾易占官至户部郎中。祖孙三代积累的藏书足以填满两进院落,也让后辈们自幼游走在史书与典籍的长廊里。换句话说,这一家的科考准备早在牙牙学语时就悄然启动了。
嘉祐元年腊月,曾巩写下五千余字的时政策《请宽商税以活边军》,交叉引用《周礼》《食货志》,观点泾渭分明。寺里主持拿到手后只说了一句:“若得中,非幸事,乃必然。”一句平平淡淡,却像钉子敲在山墙上。墙内书声更密,夜更长。
值得一提的是,曾家读书不讲门户之见。三个弟弟曾布、曾牟、曾阜白日随兄长读《春秋》辨大义,入夜又与两位妹夫沈括、王雱讨论河防水利。沈括日后成为“梦溪笔谈”的作者,此时不过秀才身份,却常拍案叫绝:“策论若无数据,终是空壳。”王雱擅长祥符书法,照样硬背军制条文。这样的混搭式学习在当时颇为稀罕,成了后来“六人同榜”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伏笔。
转眼1057年二月初十,京师开封会试发榜前夕,贡院外长街已被租来的瓦罐饼摊堵得水泄不通,卖字兼卖卦的小贩张口即来“今榜必有一位新人夺魁”。无人想到,真正搅动水面涟漪的不是“新人”,而是一整个家族。
会试三场,题皆策论。第一场“论盐法损益”,第二场“辨边防攻守”,第三场“陈仓库出纳”。曾布用《汉书·食货志》回扣盐铁官营,写到情急处砚台都被袖口掀翻;沈括引用淮河测深数据标明河运之患,批注整整两叶。监考官看得眉梢不自觉上扬,大半夜仍不敢草草收卷。
阅卷官首座恰好是名动一时的欧阳修,其人恪守糊名制度,不仅让属吏用新浆封签,更亲自核字迹防作弊。他先扫到一卷气象轩昂的策论,连连称奇:“此子议论老成,若曾氏巩乎?”沉吟片刻,他把这卷暂列第二,自忖以避嫌。不想揭榜时,涌出的是一个近年才声鹊起的名字——苏轼。此事日后多有戏谈,而排在第五的,确是他心心念念的曾巩。随榜公布,考生涌上前去,人声如潮,然而哗然未止——陆续查对,榜上还有三个“曾”字辈与两个“沈”“王”,共计六人同出一门,皆入进士甲科。
从宫城宣德门一路传出的喧闹让朝官恍若听见鼓角,大理寺少卿章衡甚至放下手中案卷跑到礼部,瞪大眼看榜单,“怎会如此整齐?”没人能给出确切答案,但冰冷事实摆在那里:嘉祐二年,一门六进士,列殿试三甲内外。很快,坊间口耳相传,街头画匠干脆在屏风上把曾氏六人并肩而立形象画成连环,里巷叫卖,好似一出时尚快讯。
就在外界猜测“是否有人走捷径”时,开封府蔚然一幕却同时展开。曾巩领着全家赴谢恩宴,神情克制,酒过三巡,他只淡淡劝诫:“文章当以救时为念,科名不过入门符。”曾布轻声应答:“兄长放心。”这两句简短对话被邻席小吏偷听,隔日便添油加醋流入街谈巷议,更显出曾家低调的不同寻常。
回顾曾巩漫长的求仕之路,先后两度落第,才三十而立中第。母逝、父丧、葬费难筹,他曾典当祖传书帖换米盐。若非那段苦寒岁月激出笔底沉郁,后来的《齐州长清寺浮图碑》也写不出“与天地兮比寿,与日月兮齐光”的放言。换个角度看,正是这股不服输的韧劲,把弟弟妹夫们一起拉到了与时代对话的竞技场。
六人入仕后各奔一方。曾巩出知越州、江西等路,循旧章减赋,修水利,颇得民心;曾布历任参知政事,支持王安石熙宁变法,虽屡遭激辩,却终留政声;曾牟潜心律法,终成刑部尚书;曾阜主管吏事,清白自持;沈括执掌熙河筹边,后被谪雷州,仍著书传世;王雱则短命早逝,却以词曲载入《尊前集》。当年贡院外同睡廊下的少年,在不同岗位写下各自脚注。
史书谈及此事,多从“天选”与“门派”角度评论,坊间茶客也爱追问“为何他家可以而旁人不行”。答案其实并不玄妙,一是地利:泰州与京东制科往来便捷,消息灵通;二是人和:兄弟之间互补,学问分科,避免一哄而上;三是时间投入:十余年晨昏相继,累积到临门一脚便显出爆发力。把这三点归纳,可以得到一句老话——成功没有捷径,只有积累到一定厚度的必然。
遗憾的是,“一门六进士”并未给曾氏带来永恒的阳光。宋神宗熙宁五年,朝堂因新旧两党分裂,曾布、沈括相继外贬;曾巩又因支持修河务而得罪地方势力,被迫调离颍州。科举给了他们身份,政治漩涡又将他们推向不同边角。对旁观者来说,这提醒了一个朴素事实:进士不过是进入棋局的通行证,并非护身符。
时人爱拿曾巩与苏轼比较。苏轼诗酒豪迈、万口称颂;曾巩谨严持重、文章平易。两人风骨各异,却相同地深受欧阳修赏识。照今人视野看,两条路线恰好构成北宋文坛的双峰,一纵情,一沉思;一快马加鞭,一稳步推墙。嘉祐二年的榜单,其实暗暗写下了两种成才模式,给后人足够参照。
需要说明的是,六人同时折桂在北宋并非孤例却也极罕。后世“同榜父子”“同榜兄弟”屡见,但“连襟同榜”与“兄弟三人共中”再累加“主角本人”者,此前未有,之后亦难寻。加上当时科举层层限额,若无过硬实力,任何关系都难以穿透糊名制度。这一点,北宋政务公开的风气为他们做了最好的背书。
如果以时间线为经,以个人命运为纬,曾氏六进士像一幅织锦:起势于嘉祐,波折在熙宁,定型于元祐、绍圣,最终散布各地,成为地方志里不同的注脚。有人高官厚禄,亦有人病逝异乡;有人赞成新法,也有人保守旧章。看似同门一体,走着走着却分出了六条各自精彩的支流。
而那年春闱后开封街头的喧闹,随着岁月远去早已归于静默。贡院的砖墙已无昔日墨香,但“一门六进士”作出的示范留了下来:在最卷的赛道里,家族式协作并不必然滑向裙带,反而可能催生多向度思考;同门并肩奋战,也不一定导致内耗,恰好能提升见识。北宋朝野杂陈的风气,为这种“协作竞争”提供了天然温室,才让世人眼见一个令人咋舌的瞬间。
六人之中,生卒最晚的是曾阜。他卒于元符元年,享年六十有三。葬礼那天,泰州旧宅竹影扶疏,少年时读书的墨池已被青苔覆盖。乡民传说墨池下仍有当年洗笔的黑色水脉,每逢寒露便晕开一圈深纹,好像提醒后来学子:书声与汗水掉进池里,是看不见却实实在在的沉淀。
如今查《宋史·文苑传》,翻至“曾巩”条,首句只是“字子固,南丰人”。短短九字,并未提及“一门六进士”的传奇,可这段往事并未因此消失。地方志、野史、诗话乃至戏台唱本,反而更乐于渲染那一刻的热闹,因为它让平凡人相信,努力与机运有时真的会在同一条时间线上握手。
尾声补笔:科举之巅背后的家庭教育密码
假设把嘉祐二年的主榜名单拆成数据矩阵,可以发现一个细节:曾氏六人策论平均分高于诗赋十余分。那并非偶然,而是家庭教育对方向的精准定位。曾巩在寺庙授课时强调“正治之学”,弟弟们须先读《周官》《礼记》,后才写骈俪;妹夫们则必读盐法、渡河、屯田等实务典籍。这样由难到易的逆向学习,有点像今日的“先掌握框架再补细节”。结果就是,一旦会试考题偏重社稷利弊,他们下意识就可调用材料,速度与质量双优。
再看心态管理。清寒士子最怕考场失常,可曾氏却把模拟卷做出了“演兵场”的味道。夜半击鼓限时答题,互评互改,完卷后还得当众复述论点。此举虽苦,但极大降低了正式考试的陌生感。现代心理学称之为“情境熟悉减压”。可见,古人未必懂术语,却已掌握方法。
同时,资源共享亦是关键。泰州藏书楼向乡邻开放,换取粮油捐助;妹夫擅修水利,即把堤闸图纸借给周边秀才参考。这种开放心态在讲究门户的宋代算稀罕,却直接提升了区域整体论政水平。环境既进步,个体竞争反而更充分。
若把以上三条浓缩成一句话:正确方向、情境练习、资源共享,便构成了曾氏迅速登顶的“家庭教育密码”。置于当时乃至更漫长的历史背景观察,这种模式既不依赖特权,也不走捷径,更像是一种可复制却鲜被复制的细节胜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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